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四百九十三章 千山萬水,明月一輪

關燈
那個先前在此澗石崖凹陷中酣眠的男子,隨手抖了抖衣袖,山澗水竟是如一粒粒雪白珠子摔入水中,笑問道:“這位公子,事已至此,怎麽講?”

陳平安說道:“我沒什麽錢,不與你爭。”

男子神色大喜,點頭道:“那我承你一份情。”

那頭西山老狐卻不樂意了,用木杖重重戳地,然後伸出兩根岔開的手指,剛好分別指向陳平安和襤褸男子,“老朽說了,誰有錢誰當我女婿,沒有半點情面好講!你這戴鬥笠的年輕後生,出手闊氣,我又三番兩次,故意試探你的品行,都給你過關了,事已至此,只差沒有生米煮成熟飯了,你當珍惜!”

“我這女兒若是跟了你,這輩子多半吃穿不愁,穿金戴銀,說不定就能比膚膩城範雲蘿手底下的那些女官,更像位千金小姐了。至於那個乞丐,在這兒喝了好幾個月的西北風,到底是怎麽個鳥樣,老朽心裏跟明鏡似的,天大地大都沒他口氣大,不成不成,我這女兒,生來就是享福的命,吃不得苦,老朽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寶貝閨女跳入火坑!”

陳平安算是開了眼界,這些年游歷各地,見過山神娶親,見過狐魅誘騙書生,更見過城隍納妾,卻還真沒有見過這麽胡亂嫁女的。

那其貌不揚的襤褸男子無奈道:“老丈人,我身上是沒錢,一顆雪花錢都無,女婿不好騙你。可我來這鬼蜮谷之前,實實在在,做了樁大買賣,不得已,一座武庫咫尺物,與裏邊的神仙錢與諸多法器,一並折價賤賣出去,可我其實不窮的。”

老狐大怒,以木杖使勁敲地數次,嘶聲力竭道:“又來詐我!滾你娘的,老朽這雙狗眼,只認錢!”

陳平安掏出一把雪花錢,“我身上就這麽點神仙錢了。”

西山老狐病懨懨道:“你這娃兒說話,拐彎抹角,雲遮霧繞,我吃不準真假,但是沒關系,總好過那乞丐。女婿就是你了!以後咱們西山狐族的開枝散葉,就都靠女婿你了,趁著年輕力壯,多出把力,對了,我這女兒,名叫韋太真,閨名,她還有個弟弟,韋高武,是個不成材的,進了一家門就是一家人,以後你對這小舅子,記得多照拂些,將來一起離開了鬼蜮谷外邊,有機會幫他娶十七八個仙家女子……”

可是陳平安卻伸手向那男子。

男子會心笑道:“這些神仙錢,借我也行,送我更好,如此一來,我就有錢了。”

老狐眼珠子滴溜溜轉,該不是那乞丐請來的幫手,聯手拐騙自己的閨女?

躲在碧綠小傘後邊的少女,怯生生問道:“公子,我只問一件事,可曾瞧見水底有一支金釵?”

陳平安搖頭坦誠道:“不曾瞧見。”

少女幽幽嘆息,緩緩起身,身姿婀娜,依舊低面深藏碧傘中,就是如主人一般嬌俏可愛的小傘,有個石子大小的窟窿,有些煞風景,少女嗓音其實冷冷清清,卻天然有一番狐媚風韻,這大概就是世間狐媚的本命神通了,“公子莫要怪罪我爹,只當是笑話來聽便是。”

少女扯了扯老狐的袖子,柔聲道:“爹,走了。”

老翁狠狠剮了一眼頭戴鬥笠的年輕人,越看越像個騙子,冷哼一聲,“婚嫁一事,不容兒戲,咱們回頭再議。”

西山老狐與撐傘少女一起匆匆離開。

由於腳步淩亂,木杖系掛的那只翠綠葫蘆,晃蕩不已。

兩頭老少狐魅一走,山澗這邊很快恢覆寂靜。

飛鳥絕跡,山水靜謐,安詳中其實透著一股了無生氣的死寂。

陳平安收起了那把雪花錢入袖。

那個男子笑道:“算我楊崇玄欠你半個人情。”

陳平安搖搖頭,“不用如此客氣。我只是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”

男子不再多說什麽,大概是餓得沒力氣了,找了一處稍稍平坦的石崖,躺著發呆。

陳平安摘了鬥笠,凝視著山澗中那些如夏夜螢火點點的光亮。

既然來了寶鏡山,當然還是奔著機緣、法器來的,雖說希望不大,可事在人為,天底下確實有那躺著就來的福緣橫財,可到底是少之又少,更多還是野修賺錢的路數,燕子銜泥,螞蟻搬家,一旦僥幸遇上了真正的修道機緣,也是危機與福緣並存,需要慎之又慎,說不定還要搏命。

就像那對如今應該已經身在奈何關集市的下五境道侶,直到烏鴉嶺之前,翻翻撿撿,諸多辛苦,其實一顆雪花錢都沒能掙到。

如果再往北邊的青廬鎮走去,說不定就要雙雙隕落,無愧道侶身份,真成了一對亡命鴛鴦。

至於“楊崇玄”這個名字,陳平安在腦子裏過了一遍,沒有半點記憶,《放心集》並無記載,暫且記下便是。

應該不是鬼蜮谷這邊如同一地神祇的英靈城主,或是某位於白籠城聽調不聽宣的強勢陰靈。

想必是一位來此歷練的奇人異士。

至於修為,不容小覷。

因為陳平安完全看不出他的根腳和深淺。

像之前那撥一起走過牌坊的黑袍老者,神華內斂,真靈深藏,陳平安依舊猜出那是一位至少金丹境的地仙劍修。

當然更大的可能,楊崇玄這根本就是一個化名。

對於白籠城蒲禳,陳平安的忌憚,更多是對方的修為太高。

但是不知為何,這個楊崇玄,帶給陳平安的危險氣息,還要多於蒲禳。

這絕對不是因為楊崇玄的境界,高過元嬰巔峰的蒲禳。

即便陳平安看不破此人深淺,可是依稀感覺到楊崇玄相較於好似與天地合一的蒲禳,還是差了那麽“一點意思”,修行路上,這一點,往往就是一道天塹。

自稱楊崇玄的男子躺在對岸那邊,翹著二郎腿,笑道:“你若是為了寶鏡山最大的機緣而來,我勸你還是算了。觀水覓寶一事,也勸你適可而止,看久了,你的魂魄就會在某個時刻,驟然之間冷顫不已,身不由己,心神不定,魂魄離身,如水流瀉山澗之中,再難收回,而在這個過程當中,地仙境界之下,只會渾然不覺。與你說這些寶鏡山悄無聲息吃人魂魄的密事,我先前欠你的那半個人情,便還清了。”

這座山澗是寶鏡墜地而生,是披麻宗那部《放心集》故意唬人的說法,倒不是那些當年跟死人、冥器打交道的老古董,擔心外人搶了機緣,而是此物難找不說,尋常修士進山尋寶,很容易與水底那些飛鳥走獸、骷髏架子的下場一樣,淪為此山水運精華,不但如此,地仙之流,半數魂魄還要被拘押水中不得脫困,剩餘半數魂魄轉入輪回後,即便得以投胎轉世,繼續為人,可對練氣士來說,魂魄殘缺,是大忌。

“至於為何我可以在這邊修行,自然是有備而來。”

楊崇玄話說一半,說多了,估計對方反而生出疑心,他晃蕩著一條腿,懶洋洋道:“我這人心性不定,喜歡什麽都學一點,雜而不精。”

陳平安聞言後收回視線,重新戴好鬥笠。

打算就此離開寶鏡山。

應運而生的天材地寶,仙山秘境的奇花異草,得之有道,取之有術,兩者缺一不可,極其講究天時地利人和。

什麽人在什麽地點,什麽節氣時辰,以什麽手法,又攜帶什麽秘寶用來承載,環環相扣。

境界高,遠遠不足以決定一切。

《放心集》上便有明文記載,仙祠城城主對寶鏡山機緣勢在必得,只是苦耗百年光陰,仍是無法破解,一不做二不休,興師動眾,除了自己城池的鬼眾,還借調周圍三座交好城池的千餘陰物,再與白籠城蒲禳借了一撥專門用以開峰搬巒的符箓力士,試圖直接將寶鏡山搬走,將整座山頭遷徙去往仙祠城,可人力物力耗費無數,到頭來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。

寶鏡山這樁福緣的難以捉摸,由此可見。

想要獲得那壁畫城天官神女圖的“看對眼”,大概只能靠命。

而想要取走那柄寶鏡,連到底要靠什麽都不知道,披麻宗不知,鬼蜮谷也不知。

只是陳平安很快改變了主意,好歹試試看。

有些根深蒂固的老舊想法,得改一改。

不能總覺得自己抓不住額外的機緣。

————

西山老狐走下寶鏡山,一手持杖,一手撚須,一路的唉聲嘆氣。

少女有些心不在焉。

老翁突然問道:“太真,不如就嫁了三鬥城鬼帥?那頭陰物,好歹是三鬥城城主麾下的頭號猛將,不比尋常陰物,相較於那些動輒血盆大口、不然就是骨架嶙嶙沒半兩肉的,生得總還算齊整,在咱們這地兒,說是位俊俏後生,都不過分了。”

少女愁眉不展。

老翁無奈道:“是,當年那雲游道人是說過你的姻緣,如意郎君,必須是個能見著深澗金釵的,可這都多少年過去了,兩百年?三百年?擱在鬼蜮谷外邊的市井坊間,你這般歲數,孫子的孫子的孫子,都該娶妻生子了……”

少女百無聊賴,輕輕擰轉那把破了個窟窿的碧綠小傘,轉頭望向寶鏡山的半山腰那邊,呢喃道:“爹,莫要催女兒了,再等等吧,最多百年,若是還等不到,女兒嫁了便嫁了。”

老翁哀嘆一聲,“那一定要嫁個有錢人家,最好別太鬼精鬼精的,千萬要有孝心,曉得對老丈人好些,豐厚聘禮之外,時不時就孝敬孝敬老丈人,還有你,嫁了出去,別真成了潑出去的水,爹這後半輩子,能不能過上幾天舒坦日子,可都指望你和未來女婿嘍。”

少女猶豫片刻,突然問道:“爹,真如三鬥城那鬼帥所說,若是女兒嫁了他,三鬥城城主就能幫著爹你在寶鏡山,建造祠廟,當那吃香火的水神?”

老翁嗤笑道:“人話尚且信不得,何況是這種鬼說的鬼話,鬼蜮谷的山水神祇,有多金貴,你心裏沒數?南北那麽多城主老爺,才幾個?雖說咱們這等出身,塑金身、成山神,那是萬萬不敢奢望,儒家聖人們的規矩,死死的,誰敢悖逆,不過一方水神嘛,還算有點譜兒,可惜,爹清楚自己的斤兩,沒那命。爹修行的殘卷秘籍上那點水法仙術,偷偷喝點寶鏡山水運,靠著笨法子,一點點增長修為,已經是極致。”

少女嫣然而笑,“爹,你是怕那成為神靈必須要遭受‘形銷骨立、油煎魂魄’的苦楚吧?”

老翁也是個臉皮厚的,“那是自然,天底下無論是活人死物,還是咱們這些山澤精怪,人世走這一遭,都是奔著享福去的。王朝英靈成神,為何相對簡單,那是有國運庇護,功德傍身,精怪鬼物成神,為何就會兇險萬分,還不是離著世俗遠了,攢不下陰德,跟那老天爺賒賬,爹在這鬼蜮谷,一輩子才見著幾個活人?有個屁的陰德,何況見著了一個就往死裏坑害,騙了那麽多練氣士去山澗觀水,害他們丟了魂魄,爹這些幾百年來,每次到了清明,就繞著寶鏡山一圈,一次次撮土焚香,你當是好玩啊?這是爹心裏邊,愧疚著呢。”

老翁沒來由跺腳,惱火道:“閨女你長得這麽水靈,為何那幾位城主都瞧不上你?不然別說是麻雀變鳳凰,做了某位城主的原配正妻,便是當個受寵的小妾,爹與你那個沒出息的弟弟,也該飛黃騰達了。哪裏需要窩在這鳥不拉屎的寶鏡山,大眼瞪小眼,混吃等死?就說粉郎城那個大色胚,先前還嚷著要將你八擡大轎明媒正娶,怎的這些年就清心寡欲,偏偏不再動心了?”

少女神色有些無辜。

別人喜不喜歡自己,也能強求不成?

她有一雙很漂亮的眼眸。

老狐唏噓不已,西山狐族,日漸雕零,沒幾頭了。

聽說寶瓶洲有一處地方,狐族昌盛,可老狐堅信自家這位閨女,就算去了那邊,肯定還是艷甲一方的絕色。

————

膚膩城城主府邸門口的那座白玉廣場上,瑩瑩如鏡,光可照人。

一位女童雙手握拳,放在胸前,她皺著臉,撅著嘴,對著那架破損不堪的車輦,她欲哭無淚。

虧到姥姥家了。

這位膚膩城城主在接連兩次逃出生天後,並無半點慶幸,唯有痛心。

第一次,她其實認栽,技不如人,在鬼蜮谷這是常有的事,好些歷史上風光無限的城主,如今的日子還不如她呢,給白籠城、香祠城當牛做馬,混得比雞犬都不如,雞犬還敢打個鳴兒、吠幾聲路人。那些當過城主的大鬼物,如今敢嗎?

但是第二次,看似雲淡風輕,半點血腥氣都沒,反而是最讓範雲蘿揪心的。

欠鬼蜮谷那具大名鼎鼎的“白骨劍仙”的人情,從來都是要還的。

從無例外。

範雲蘿抽了抽鼻子,抹了把臉,繞著寶貝車輦行走一圈,這兒摸摸那裏擦擦,心疼不已。

想要修覆如新,可不得要好些小暑錢。在鬼蜮谷,不動家底,想要掙點新鮮的神仙錢,有多難?

範雲蘿突然之間,以額頭撞輦,砰然作響。

她使勁幹嚎起來。

看得那位僥幸活著返回城中的老嫗,愈發心虛。當時在烏鴉嶺,她與那些膚膩城宮裝女鬼四散而逃,一些個時運不濟,屋漏偏逢連夜雨,還不如死在那位年輕劍仙的劍下,給那頭金丹鬼物帶著手下擄走了,她躲得快,事後還攏起了幾位膚膩城女官,算是小小的將功補過,可現在看到城主的模樣,老嫗便有些心裏打鼓,看城主這架勢,該不會是要她拿出私房錢,來修補這架寶輦吧?

一時間,老嫗都有了改投別城的念頭了。

鬼蜮谷,大魚吃小魚,小魚吃蝦米,最底層的蝦米,就只能吃泥巴了。

一旦出現損兵折將的狀況,後果不堪設想,很容易招來周邊勢力的覬覦,一旦幾方勢力暗中結盟,一擁而上,那膚膩城就註定是四分五裂的下場。

在這裏,只要是廝殺,最忌諱僵持不下,或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,因為經常被更大的勢力趁虛而入,打生打死的雙方,若是為他人作嫁衣裳,何苦來哉。可鬼蜮谷某座城池一旦決意出手,多半是百般權衡之後,吃定了獵物,故而往往一擊斃命,十拿九穩。

範雲蘿雖是金丹修為,但膚膩城依舊顯得勢單力薄,所以範雲蘿最喜歡故弄玄虛,比如她半遮半掩地對外洩露,自己與披麻宗關系相當不錯,認了一位披麻宗駐守青廬鎮的祖師堂嫡傳修士當義兄,可老嫗卻知根知底,瞎扯呢,若是對方肯點這個頭,別說是平輩相交的義兄,便是認了做幹爹,甚至是老祖宗,範雲蘿都願意。所幸那位修士,潛心問道,不問世事,在披麻宗內,與那壁畫城楊麟一般,都是大道有望的天之驕子,懶得與膚膩城計較這點腌臜心思罷了。

她們這膚膩城,本就是鬼蜮谷南方諸城中最墊底的勢力,帶去烏鴉嶺的那撥女鬼,都是範雲蘿手底下能打的心腹,這一趟,真是傷了膚膩城的根本。

那位白娘娘已經受了重傷,少則甲子,長則百年,只能半死不活地躺在那座池中,少了一分戰力不算什麽,這位白娘娘本就不以戰力見長,可她是粉郎城城主偷偷養在外邊的姘頭,這是鬼蜮谷南方眾所皆知的事實,算不得什麽秘密,而那位城主的妻子,不但與城主是道侶,她也是真正管事的,為了白娘娘這件事,粉郎城一直看膚膩城極其不順眼。

老嫗微微低頭,臉色陰晴不定,便想著一不做二不休,不如偷了膚膩城護城大陣的中樞法器,投了粉郎城那位夫人?

只要粉郎城吃掉了膚膩城,說不定下一任膚膩城城主

之位,都有希望是自己的。

鬼蜮谷,南北大小城池,總計三十六座,一向是流水的城主,鐵打的城池,換了城主,不過是各憑喜好,換一個名稱而已。

這是鬼蜮谷一條不成文的規矩,據說是從白骨京觀城傳出來的,攻城拔寨,相互傾軋,任你勝利一方斬草除根,如何生吞活剝,虐殺鬼物,都無所謂,唯獨不許大肆破壞、以至於將城池摧毀成廢墟,除非是有那底蘊和本錢,十年之內,在廢墟上重建一城。不然十年一到,京觀城幾大地仙鬼帥就會率軍南下,那才是真正的雞犬不留。

老嫗猶豫不決,雖說更傾向於背叛膚膩城和不成氣候的範雲蘿,可還是有些犯難,這等賣主求榮的齷齪事,在鬼蜮谷終究還是不太討喜,便是換了主人侍奉,一樣會給功勳元老排擠得厲害,借機生事。

唯一的希冀,就是那個粉郎城夫人,由於同樣是女子,不會在意這些忠心不忠心的。

範雲蘿突然停下那個瘋瘋癲癲的動作,轉向老嫗,楚楚可憐道:“白籠城那姓蒲的,在救下我後,說今年還有下一次的貢品,要雙份。常嬤嬤,你說這可如何是好?咱們膚膩城這麽點殘兵敗將,現在上哪兒去找上得臺面、入得白籠城法眼的法器。”

老嫗心頭一顫,笑道:“城主,這可是不幸中的萬幸,是好事啊!既然蒲大城主開了金口,咱們膚膩城最少百年之內,是不用擔心任何賊人惦念了。”

範雲蘿那張稚嫩臉龐上,依舊愁雲密布,“可是膚膩城入不敷出,次次都要掏空家底,強撐百年,晚死還不是死。”

老嫗只得擠出笑臉,安慰道:“城主無需灰心喪氣,百年光陰,說長不長,說短不短,只要時來運轉個一兩次,咱們膚膩城說不得就會搖身一變,變成南方一等一的大城了。到時候城主別說是看那香祠城、粉郎城的臉色,說不得蒲城主都要仰仗城主。”

範雲蘿點點頭。

她伸出手指,如小貓兒抹臉,撓了撓眼角,疑惑道:“我都如此傷心欲絕了,怎的也沒幾滴眼淚,有些不像話了。”

老嫗啞口無言。

範雲蘿大手一揮,將車輦收入大袖中,走向府邸大門,嚷嚷道:“我這就紮個草人去,戳死那個戴鬥笠的混蛋!”

老嫗跟在身後,心思急轉。

城主這番言語,是在敲打自己?還是無心之語?

範雲蘿腳步不停,突然轉頭問道:“對了,那人叫甚名甚?”

老嫗尷尬道:“對方好像沒有自報名號。”

範雲蘿停下身形,呆若木雞,驀然雙袖揮動,雙腳亂跺,悲苦萬分道:“我最拿手的草人都紮不成了。”

老嫗無可奈何。

城主府邸內的那座閨房,都堆放多少個小草人了,哪一次管用?

範雲蘿本就身材矮小,衣裙又大,行走府邸之間,其實挺像……會走路的一根蘿蔔。

————

寶鏡山深澗那邊,下定決心的陳平安用了不少法子,例如掏出一根書簡湖紫竹島的魚竿,瞅準水底一物後,不敢觀水過多,很快閉氣凝神,然後將魚鉤甩入水中,試圖從水底勾起幾副晶瑩白骨,或是鉤住那幾件散發出淡淡金光的殘破法器,然後拖拽出澗,只是陳平安試了幾次,驚訝發現湖底景象,好似那海市蜃樓,幻影而已,次次提竿,空空如也。

陳平安還不信邪,又試了幾種法子,始終無法從水底取出任何一件東西。覺得可能是這座深澗孕育天地靈氣,形成了類似山水陣法的屏障,最後還撚出了一張黃色符紙的破障符,以此開道,迅猛丟入水中,再拋竿跟隨那條小路闖入水底,只是符箓在水運陰沈的水中燃燒極快,依舊無功而返。

陳平安蹲在水邊,有些心疼那張破障符。

楊崇玄躺在對岸雪白石崖上,笑道:“別說你這等花俏的取巧手段,歷史上多少地仙修士法寶盡出,甚至還有修士借用了一只價值連城的飲水瓶,耗費靈氣,運轉神通,從此澗中汲水無數,飲水瓶中的水,都足夠淹沒一座王朝大城,可還是不曾從此澗取出任何一件東西,一筆買賣,虧慘了,知道原因嗎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還望楊道友解惑。”

游歷在外,喊人道友,最不會犯錯。

楊崇玄雙手疊放作枕頭,曬著太陽,瞇眼望向天空,緩緩道:“許多山頭,喜歡讓花容月貌的女修以那鏡花水月的術法,作為謀財手段,世間男子修士看那一碗水,水幕之中,風情萬種的仙子們一個個近在咫尺,似乎觸手可及,可真實距離是多遠?你這魚線,又能有多長,十萬八千裏有沒有?”

陳平安恍然道:“原來如此。看來是我想多了。”

楊崇玄說道:“世間異寶,除非是剛剛現世的那種,勉強能算見者有份,至於這寶鏡山,千百年來,已經給無數修士踏遍的老地方,沒點福緣,哪有那麽容易收入囊中,我在這邊待了這麽些年,不也一樣苦等而已,所以你不用覺得丟人現眼。當年我更可笑的法子都用上了,直接跳入深澗,想要探底,結果往下容易,歸路難走,游了足足一個月,差點沒溺死在裏頭。”

陳平安由衷稱讚道:“楊道友好高的修為。”

楊崇玄嘆了口氣,“湊合吧。京觀城那位城主,據說入水探幽長達一年之久,一樣沒能找到那支開門見鏡的金釵。雖說這位城主是死物,占了天大的便宜,可我哪怕死而為鬼,相信仍是支撐不到一年。”

陳平安好奇問道:“這山澗水,終究陰氣濃郁,到了鬼蜮谷以外,找到合適買家,說不定幾斤水,就能賣顆雪花錢,那位當年借用飲水瓶的修士,在瓶中儲藏了那麽多山澗水,為何不是賺大了,而是虧慘了?”

楊崇玄笑道:“這水離了寶鏡山地界,就陰氣流散極快,除非是藏在咫尺物方寸物當中,不然一旦竊取山澗之水過多,到了外邊,如洪水決堤,當年那位上五境修士就是一著不慎,到了骸骨灘後,將那法寶品秩的飲水瓶從咫尺物當中取出,儲水過多的飲水瓶,扛不住那股陰氣沖擊,當場炸裂,所幸是在骸骨灘,離著搖曳河不遠,若是在別處,這家夥說不定還要被書院聖人追責。”

楊崇玄笑道:“十斤未經提煉水運的山澗水,在骸骨灘賣個一顆雪花錢不難,前提條件是你得有方寸物和咫尺物,再就是有一兩件類似飲水瓶的法器,品秩別太高,高了,容易壞事,太低,就太占地方。地仙之下,不敢來此取水,身為地仙,又哪裏稀罕這幾顆雪花錢。”

陳平安便摘下養劍葫,放入山澗中,汲水滿葫。

自己終究是開辟了水府的半吊子練氣士,當初掏錢喝那搖曳河畔茶攤的陰沈茶,也有彌補水氣的考量,若是能夠裝上這一葫蘆山澗水,勉強不算白跑一趟寶鏡山。

不過離開鬼蜮谷之前,確實可以再跑一趟寶鏡山,傳說中的飲水瓶是不用奢望了,可以多備一些瓶瓶罐罐,裝個幾千斤山澗水,回頭到了骸骨灘,看能否與那茶攤掌櫃做筆生意,也是一筆不小的收入。

那楊崇玄只是瞥了眼陳平安手中的“朱紅色酒壺”,略微訝異,卻也不太上心。

“感謝道友之言。”

陳平安站起身,抱拳道:“既然寶鏡山與我註定無緣,楊道友,告辭。”

楊崇玄坐起身,似乎很意外,“這就走了?”

陳平安點點頭,戴好鬥笠。

楊崇玄躺回石崖,開始閉目養神,片刻之後,睜開眼睛,“還真走了?是該說你行事果決呢,還是沒有半點耐心?”

先前那人收放竹竿,分明用上了方寸物,沒有刻意遮掩。

就像他大大方方伸腳入水,其實也是示好的小動作。

在這北俱蘆洲,想要少打架,就要學會抖露些家底。

不然好多本事不大、脾氣不小的螻蟻,你用腳尖碾死了對方,他們卻至死都還在那邊罵罵咧咧,噴你一口唾沫星子,死不悔改,殺人又不能當飯吃,這種事情遇得多了,“楊崇玄”就覺得愈發膩歪,實在無趣,這才逐漸轉了性子,變得愈發“與人為善”,例如那頭西山老狐,生了那麽一張臭嘴,換成之前的自己,老狐死了沒有一百回也該有八十次了。

那個年輕游俠離開寶鏡山後,楊崇玄也心情略好。

對方有句話,真是說到他的心坎裏去了。

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

更何況當下是楊崇玄獲取機緣的關鍵時期。

他坐起身,瞇起眼,死死盯住仿佛可以被一眼看穿的那座深澗。

這柄寶鏡,《放心集》上的猜測是錯的,根本不是什麽光明鏡,絕非什麽針對妖魅精怪的至寶照妖鏡,而是一把失傳已久的三山九侯境。

更是一件半仙兵。

————

陳平安已經遠離寶鏡山。

為了走這趟寶鏡山,陳平安已經偏離青廬鎮路線頗多。

看來碰運氣這種事,確實不太適合自己。

如果換成陸臺,或是那李槐,就不好說了。

離開寶鏡山後,陳平安依舊揀選崇山峻嶺,逐漸往青廬鎮那邊靠攏,那頭金丹陰靈和麾下鬼物,遲遲沒有露面,也在情理之中,畢竟當初自己在烏鴉嶺一役,有些追殺上頭,沒有刻意隱藏實力,以範雲蘿這位金丹為首的膚膩城一方,簡直就是兵敗如山倒,相信那撥能夠在鬼蜮谷流竄多年的“馬賊”,是不會主動觸黴頭來了。

北行之路,山水無礙,許多可能會導致一位中五境修士夭折的鬼魅精怪,大多謹慎,遠遠瞥一眼陳平安便縮回山林巢穴。

例如那鐵索橋上的巨蟒和蜘蛛精,對於那對道侶而已,興許只需要打了個照面,都不用他們冒險過橋,就會是一場殺身之禍。

這一天黃昏,陳平安在一座桃樹林內歇腳休憩。

桃林自然有古怪,哪有大冬天依舊桃花盛開的道理。

只是陳平安這趟負劍游歷鬼蜮谷,怕的不是千奇百怪,而是沒有古怪。

先前在桃林外,豎立有一塊高矮不一的兩塊石碑,像是慪氣較勁的一對鄰居,分別篆刻有大月圓寺,小玄都觀。

如果不是“玄都觀”之前還有個小字,陳平安打死都不會走入桃林。

因為那座真正的玄都觀,是青冥天下一處膽敢不服三位掌教管束的仙家重地。

傳聞道老二在成為一脈掌教後,唯一一次在自家天下動用那把仙劍,就是在玄都觀內。

雖然確定石碑上撰寫的小玄都觀,絕非那座名氣大到浩然天下都如雷貫耳的道門聖地,可陳平安入林之前,還是腳踩飛劍初一十五,升空俯瞰,發現這座占地不下千畝的廣袤桃林,應該並無任何寺廟道觀建築。

這處桃林,披麻宗《放心集》並無一字記錄。

想必並無兇鬼大妖才對。

陳平安發現四周竟然沒有半根桃木枯枝,頭頂唯有誇張的蔭翳,桃花芬芳,已經不是怡人,聞久了,幾乎濃郁到了膩人的地步。

陳平安摘了鬥笠,盤腿而坐,從袖中雙指撚出一張陽氣挑燈符,輕輕一搓,符箓緩緩燃燒,與鬼蜮谷道路那邊的燃燒速度無異,看來此地陰煞之氣,確實一般。只是這桃林彌漫的香味,有些過分。陳平安松開雙指,彎腰將符紙放在身前,然後開始練習劍爐立樁,運轉那一口純粹真氣,如火龍游走各處氣府,正好防止此地香氣侵體,可別陰溝裏翻船。

地底下,傳來一陣銀鈴般的女子笑聲。

陳平安置若罔聞。

笑聲漸停,改為嫵媚言語,“這位好生俊俏的小郎君,入我粉紅帳,嗅我發絲香,艷福不淺,我若是你,便再也不走了,就留在這兒,生生世世。”

陳平安睜開眼睛,凝神望去,地面上蕩漾起一層水霧蒸騰,卻不升高,只在一尺高度以下晃來晃去。

陳平安有些訝異,“為何披麻宗有意忽略掉你這頭桃魅的存在?”

整座桃林開始緩緩搖曳,如一位位粉裙佳人在那翩翩起舞。

好似這桃林千萬株,真是她的頭發而已。

陳平安發現自己視野中的景象,開始微微搖晃。

她不知藏匿地底何方,嬌笑不已,誘人嗓音透出地面,“當然是披麻宗的修士怕了我,還能如何?小郎君長得如此俊朗,卻笨了些,不然真是一位十全十美的良配哩。”

片刻之後,她突然收斂笑意,詢問道:“咦?你怎的能夠身不動,心也不動?難道是位沒剃光頭的和尚?不穿道袍的臭牛鼻子?”

陳平安笑道:“再裝神弄鬼,我可就要砍掉所有桃樹,當是練劍,讓你當尼姑了。”

她不怒反笑,雀躍道:“好呀好呀,妾身恭候小郎君的仙家劍術。”

陳平安舉目望去。

一位手挽拂塵的小道童縮地成寸,一掠而來,唇紅齒白,真氣-淋漓,遮掩不住的靈性流溢氣象。

竟是一位即將躋身金丹地仙的世外高人。

道童眼神冰冷,瞥了眼陳平安,“此處是師父與道友相鄰結茅的修行之地,千年以降個,已是鬼蜮谷公認的世外桃源,素來不喜外人打攪,便是白籠城蒲禳,如非要事,都不會輕易入林,你一個歷練之人,與這小小桃魅掰扯作甚。速速離去!”

那桃魅顯然十分敬畏這小道童,只是嘀嘀咕咕的言語,略帶憤懣,“什麽世外桃源,不過是用了仙家神通,將我強行拘押此地,好護著那道觀寺廟的殘餘靈氣不外瀉。”

“放肆!”

小道童面露厲色,拂塵一揮,竟是有一道粗如手臂的雷光瞬間炸入地底,桃魅在地底深處悶悶哀嚎,地上桃花簌簌而落。

陳平安有些了然。

鬼蜮谷內,肯定會有一些不懼陰煞之氣的得道高人,在這裏紮根,反過來還要靠著那浩浩蕩蕩充塞天地間的充沛然陰氣,正好以此砥礪道行。

小道童猶不解恨,又是拂塵一旋,雷電交加,交織出一張仙家漁網,沒入地面,地底下頓時響起轟隆隆響聲,“三天不打上房揭瓦!若不是我師父開恩,你這只會些障眼法的小小桃魅,如何能夠在鬼蜮谷立足?還要偷聽我師父與道友的論道說法,憑此機緣,才以此緩緩修行到龍門境,你這忘本的精魅……”

那頭桃魅哀求不已,苦苦祈求那位出手淩厲的小道童法外開恩。

小道童越說越惱火,拂塵又動,竟是惹來了雲海高處的異象,就要降下一道門派秘藏的天雷,教訓那頭桃魅。

陳平安只得開口道:“小道爺息怒,我這就離開桃林。”

一座烏雲離開雲海,獨自緩緩沈下,雷電穿梭,氣勢驚人。

小道童冷笑道:“若不是我們在這桃林修行,你誤闖此地,早就給這頭擅長先天媚術的桃魅,給吸光陽氣精元了,不知好歹的玩意兒,濫起憐憫之心,師父說的對,你們這些外邊日日浸染紅塵的凡俗夫子……”

陳平安一腳後撤,向那雲海高處一拳迅猛遞出,以雲蒸大澤式,將那蓄勢待發的雷雲給打散,氣機絮亂四散而開,如山風湧動,殃及地面桃林,吹拂得艷紅桃花更是紛紛如雨落。

小道童皺眉不語。

怕倒是不怕,就是有些意外罷了。

如此年輕的武道小宗師?觀其方才這一拳的氣象,凝練且恢弘,雖然尚未金身境,但是相差不遠了。

不過小道童自己倒是忘了,他何嘗不是“如此年輕”的一位龍門境修士。

雖說因為太早躋身洞府境,當

時師父闡述修行路上的重重玄機,問他是否要借此機會保持容顏,當時他年少無知,覺得身體只是一副臭皮囊,既然不妨礙以後修道,那麽不再“生長”也不壞,從此相貌便定了型,此後這一甲子當中,“小道童”差點悔青了腸子。

怎麽也該讓身體成長到男子及冠模樣再“停步”才對。

所以他每次偷溜出去散心,幾次偶遇女童模樣的範雲蘿都十分煩躁,那老和尚還要火上加油,調侃他與範雲蘿真可謂金童玉女。

陳平安收拳後,笑道:“你講的道理是對的,但是講理一事,如果真是為了對方聽得進去,而不是只求一個自己的心安理得,那麽心態與口氣,也很重要,心平氣和一些,語氣和善些,總不是什麽壞事。”

那個差點被嚇破膽的桃魅趕緊附和道:“有理有理,這話應該聽上一聽。”

小道童手臂挽著那把以英靈白骨做柄的雪白麈尾,猶豫不決。

一言不合,打打殺殺,這不是小玄都觀道人該做的事情。

可對方既然是來鬼蜮谷歷練的武夫,雙方切磋一番,總沒有錯吧?師父不會怪罪吧?

就在此時,一位金甲力士大踏步而來,望向小道童的背影,沈聲道:“徐竦,真君請這位公子去觀內一敘。”

小道童怒道:“這家夥何德何能,能夠進咱們小玄都觀?!”

金甲力士對小道童的火冒三丈,視而不見,已經轉頭望向剛剛戴好鬥笠的陳平安,“這位公子,我家真君有請,若是不急著趕路,可以去我們小玄都觀飲一杯千年桃漿茶。”

陳平安抱拳婉拒道:“誤入桃林,已經打攪你家真君的清修,實在不敢去貴觀叨擾,就此離去。”

金甲力士點點頭,“既然如此,我也不便挽留,以後若是再想入觀飲茶,只管來此號令桃魅,讓其領路。”

陳平安轉身離開桃林。

名為徐竦的小道童冷哼道:“走了更好,省下一杯那蒲骨頭才喝過三次的桃漿茶!”

桃魅在地底下諂媚道:“是哩是哩,這人好生不長眼,天大福緣也給錯過了。下次再來桃林,我便躲起來,再不見他了。”

徐竦怒道:“師父法旨,你也敢兒戲?!”

桃魅立即求饒道:“不敢不敢,萬萬不敢。”

一座遍植桃樹的古雅道觀內,一位鶴發童顏的老道人,正與一位幹瘦老僧相對而坐,老僧骨瘦如柴,卻披著一件異常寬大的袈裟。

老道人微笑道:“這一拳如何?”

老僧緩緩道:“過剛易折。”

老道人瞥了眼桌上一杯茶,又問,“你覺得這杯桃漿茶,需不需要留著?你猜那年輕人會不會重返桃林,來這觀中一飲而盡?”

老僧神色木訥,“言多必失。”

老道人未戴道冠,系有逍遙巾而已,身上道袍老舊尋常,也無半點仙家風采。

他輕輕嘆息,“壁畫城三位神女已經走出畫卷,各隨其主。又有別洲上五境修士與那賀小涼聯袂闖入鬼蜮谷,去往京觀城,楊崇玄還有抓住福緣的跡象。如果那蒲禳再折騰出一點動靜,惹了竺泉親自出手,這鬼蜮谷,徹底亂成一鍋粥後,咱們這處僅剩的世外桃源,說不定也要與清凈無緣了。”

枯槁老僧點頭道:“真君遠見。”

聽到蒲禳二字之時,老僧心中默念,佛唱一聲。

老道人其實已經察覺到對方的心境異樣,只是雙方知根知底,無需多說。

老道人舉目望去,“你說於我們修道之人而言,連生死都界限模糊了,那麽天地何處,才不是牢籠?越不知道,越易心安,知道了,如何能夠真正心安。”

老僧思量片刻,低頭合十,露出那一雙幹枯卻呈現出金黃色的手掌,“貧僧佛法,尚且撐不起這件袈裟,如何能見佛祖,如何能問一問這千古疑難。”

老僧緩緩起身,雙手合十,行了一禮。

老道人不與這位老友講究繁文縟節,點頭而已。

老僧一步跨出,便身形消逝,返回了那座大圓月寺,與小玄都觀如出一轍,都是桃林當中自成小天地的仙家府邸,除非元嬰,不然任人在桃林兜轉千年,也見不著、走不入。

寺廟內,梵音裊裊,有老和尚坐在蒲團上坐定,有僧人在廊道低頭緩行,有小沙彌在樹下勤快掃地,各自忙碌,兩兩之間,並無言語交匯。

枯槁老僧站在原地,視野中,那些僧眾,其實都是一具具白骨而已。

繞過了那座雲霧彌漫不見金佛的大雄寶殿,老僧雙手合十,神色虔誠,默默向前行去。

這位金身羅漢幾乎大圓滿的老僧身旁,陸陸續續,有一位位與他眉眼相似卻年齡懸殊的和尚,身披不同袈裟,憑空出現,總計四位,各有問話,只是老僧只是視而不見,聽而不聞,只是前行。

一位年少僧人神色惋惜,道:“為何不飲下那杯桃漿茶?喝了就可以少去數年修行!離著西方凈土佛國,便更近了一步,哪怕半步也好啊。”

一位中年僧人怒氣沖沖,對著老僧暴喝如雷:“你修的什麽佛法?鬼蜮谷那麽多魑魅魍魎,為何不去超度!”

一位身披華美袈裟的僧人,神色倨傲,斜視老僧,嗤之以鼻道:“這般苦修,非是正法。”

一位年齡相貌與老僧最接近的老和尚,輕聲問道:“你是我?我是你?”

最後一位身材修長的年輕僧人,背對著始終步伐堅定、緩緩前行的老僧,年輕僧人望向一處桃花爛漫的竹木藩籬,癡癡念道:“桃花嫣然出籬笑,似開未開最有情。”

老僧身形微滯,只是很快就大步向前,片刻之後,又恢覆平常腳步。

若是不擡頭看,凡夫俗子進了這座寺廟,只會覺得陽光普照。

其實一擡頭,就會看到是一輪勾月懸空的光景。

小玄都觀內,老道人來到一棵高聳入雲的桃樹下,蹲下身,雙指撚出一些泥土,輕輕搓動。

老道人指尖泥土,是那山上修士夢寐以求的萬年土,重如金鐵。

老道人沈默無言。

土壤實則也有年歲一說,也分那“生老病死”。世人皆言不動如山,其實不全然。歸根結底,還是俗子陽壽有數,光陰有限,看得模糊,既不真切,也不長遠。所以佛家有雲,佛觀一缽水,四萬八千蟲,而大圓月寺那個老僧便以此作為禪定之法,只是看得更大一些,是賞月。

至於這位老道士,則是看得更靜一些,看這些泥土死物的歲月變遷。

道觀寺廟為鄰,與那老僧更是各說各法已千年,還是沒能爭出個高低。

現在就看是自己先成天君,還是老僧先證菩薩了。

小道童徐竦戰戰兢兢來到師父身邊,發現師父正在沈思,徐竦便噤口不言。

老道人沒有轉頭,開口笑問道:“在觀外,非但沒能抖摟威風,還給一個年輕武夫教訓了一通,你覺得他那番話,說的有理嗎?”

小道童手捧拂塵,悶悶不樂道:“說得有理,與我何關。”

老道人點點頭,丟了土壤,以潔白如玉的手掌輕輕抹平,站起身後,說道:“有靈萬物,以及有情眾生,漸次登高,就會越來越明白大道的無情。你要是能夠學那龍虎山道人的斬妖除魔,日行善事,積攢功德,也不壞,可隨我學無情之法,問道求真,是更好。”

老道人笑了笑,“無情之法,不是教你暴虐行事,濫殺無辜,而是要多看看那四時成歲,天地有常。”

小道童鄭重其事地向師父打了個稽首。

老道人轉頭望向大圓月寺方向,輕聲道:“貪嗔癡慢疑,若五毒不除而一味埋頭苦修,那終究是不是正法禪定,而是邪定。”

老道人再望向桃林之外的北邊,“徐竦,你若是暫時悟不出大道,不妨去嘗試一下,選擇當個世俗眼中的好人,只是切記,涉世行善,跟這個世道還給你的好與壞,關系不大。殊途同歸,這也是無情之法……之一,道法自然。”

小道童搖頭道:“做不來那種好人。”

老道人不置可否。

小道童小心翼翼問道:“師父,真正的玄都觀,也是這般四季如春、桃花盛開嗎?”

老道人笑道:“那你不該待在這浩然天下,去那道家做主的青冥天下,親眼看看便知真假了。你要真有此意,回頭師父讓這頭桃魅馱山而走,離了這鬼蜮谷後,你可以先去那姓賀的年輕宗主身邊修行,再找機會去往青冥天下,拜訪玄都觀的機會,自然會更大一些。”

小道童使勁搖頭道:“不去不去!師父在哪兒修道,我就在哪兒修行。”

老道人拍了拍小道童的腦袋。

小道童笑瞇起眼。

老道人突然感慨道:“才記起,已經好久不曾喝過一碗搖曳河的陰沈茶了。千年過後,想來滋味只會更加綿醇。”

————

暮色陰沈,距離青廬鎮已經不算太遠,兩百裏路途而已,陳平安途經一座幽綠湖泊。

先前在遠處山頭,看到這邊燃起一堆篝火,陳平安便趕過來,若是遇上了夜游的陰靈,正巧可以打殺了好賣錢。

這趟鬼蜮谷之行,歷練不多,只是在烏鴉嶺打了一架,在桃林不過遞了一拳而已,可掙錢倒不算少。

那件膚膩城白娘娘的雪花法袍不提,還有十幾具價值不菲的瑩瑩白骨,至於後者具體能賣出什麽樣的價格,還不好說。

至於寶鏡山深澗之水,雖然不算值錢,可好歹省去陳平安一些小麻煩,之前一口氣喝下兩斤山澗水,然後呼吸吐納,心神沈浸,以內視之法,心神進入水府中,水府中那些綠衣童子們,頗為雀躍開懷。

湖邊所見,讓人有些意外,是那身穿泥金色的俊逸少年,帶著兩位扈從,應該是打算在湖邊歇腳過夜。

陳平安算了算腳力和路線,對方應該是去過了蘭麝鎮後,游覽完畢,便重新沿著“官路”直奔青廬鎮而來,所以與繞來繞去的自己碰了頭。

那麽這座不起眼的小湖,應該就是《放心集》上的銅綠湖了,此地與附近的銅官山,是成雙成對宛如道侶的山水。

銅綠湖裏邊有兩種魚,極負盛名,只是垂釣不易,規矩極多,陳平安當時在書上看過了那些繁瑣講究後,只好放棄。

湖中有一種魚鱗金黃的蠃魚,生有雙翼,音如鴛鴦,極其名貴珍稀,百年不遇,傳說蠃魚都是成雙成對出現,只要獲得其中一尾,捕撈上岸後,另外一尾蠃魚就會自行上岸,進入魚籠。一對巴掌大小的蠃魚,渾身是寶,能夠賣出兩顆谷雨錢,傳聞食之可以不受世間任何夢魘糾纏。

此外就是銀色的鯉魚,這種銀鯉極大,號稱一年一斤,百年之後,此魚在水中氣力極大,不似蠃魚,銀鯉並非此湖獨有,被修士譽為小湖蛟,血肉鱗片皆無奇異,只有一處奇妙,那就是屬於蛟龍後裔旁支的銀鯉,在存活百年之後,就會生有兩根蛟龍之須,寸餘長,然後每過三百年,須長一寸,若是能夠生長成一尺長的蛟龍之須,便是真正的天材地寶了。煉制縛妖索和拂塵,增添此物,最是錦上添花,妙用無窮。

只不過陳平安闖過蛟龍溝,去過倒懸山,知道世間猶有道人,以貨真價實的蛟龍之須,打造出了一把完完整整的半仙兵拂塵。

所以對於在銅綠湖極難撞見的蠃魚和銀鯉,陳平安並沒有什麽太重的覬覦之心。

因為太耗光陰。

《放心集》上的所有捕獲記錄,修士都耗時極長,動輒幾個月乃至半年,期間還需要與兩種仙家魚類鬥智鬥勇,而且經常會失之交臂。

相較於銅綠湖,陳平安還是對銅官山更寄予希望,那邊山上,有血統不純的搬山猿和攆山犬出沒。

陳平安出現後,少年神色自若。

那位挎弓佩刀的六境女子武夫,挪了挪位置,擋在主人和那個不速之客之間。

黑袍老者始終面無表情,一手持杏黃瓷酒壺,一手持一大塊醬肉,細嚼慢咽。

陳平安便在遠處拾取枯枝,也點燃一堆篝火。

那主仆三人顯然是奔著銅綠湖而來,黑袍老者吃過酒肉後,從方寸物當中取出一節節青翠晶瑩的綠竹,然後拼湊出一根極長魚竿,魚線纖細如發,金色魚鉤卻大如手掌。少年沒有閑著,卷起袖口,蹲在水邊,準備打窩的餌料,在一只打木盆內將使勁搓動,時不時加一勺湖水,還要取出一只瓷瓶,倒入幾滴腥味極重的朱紅色水珠。

陳平安本就喜好釣魚,便忍不住多看了幾眼。

那女子在少年身邊低聲言語。

少年擡起手臂擦拭額頭汗水,言語了幾句。

女子便起身走向陳平安。

陳平安起身說道:“抱歉,並非有意窺探。”

女子神色冷漠,只是措辭還算溫和,“看著無妨。不過我家少爺說了,垂釣銀鯉,比較忌諱岸上發出聲響,稍有動靜,銀鯉就會聞聲遠遁,所以打窩過後再半個時辰,當我們拋竿,可能需要你我雙方都熄滅篝火,還不能隨便走動。公子若是覺得拘束,可以遠離岸邊歇息。”

陳平安點點頭,熄滅篝火,幹脆去了遠處,坐在一棵大樹上,雙手籠袖,遠觀一行三人的夜間垂釣仙家魚。

期間那少年見了陳平安竟然直接熄滅了篝火,轉頭歉意一笑,陳平安也笑著點頭致意。

女子返回少年身邊,輕輕松了口氣。

少年笑道:“樊姐姐,我這一盆盆打窩下去,這銅綠湖真要漲水一尺了啊。”

女子無奈而笑。

垂釣大澤巨湖當中的奇異魚類,打窩一事,必不可少,而且很耗神仙錢,魚類越是珍稀,越是需要釣客一擲千金,自家少爺是從來不吝嗇的,所以山上的同道中人,口口相傳,少爺就有了袁一尺的綽號。

陳平安雖然離著遠,但是看得出來,那個渾身富貴氣的少年,光是打窩一事,就砸下一大筆本錢。

不是幾顆雪花錢的事情,說不定一兩顆小暑錢都有了。

打窩之後,那三人便開始安靜等待。

陳平安摘下養劍葫,喝了一口山澗水,開始閉目養神。

當那黑袍老者開始拋竿,陳平安才睜眼。

呼嘯成風。

魚線拋出一個巨大弧度,遠遠墜入銅綠湖中央地帶。

長夜漫漫。

夜釣大魚巨-物,技巧之外,靠的就是一個耐心。

那少年坐在一根花梨小凳上,雙手托著腮幫,哈欠不斷。

女子依舊站在少年身後,防備著遠處那個頭戴鬥笠的年輕游俠,下山游歷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

兩個時辰後,少年已經開始打瞌睡。

黑袍老者幾次輕輕提竿散餌,然後繼續拋竿,耐心極好。

那女子武夫更是紋絲不動。

陳平安靠著樹幹,仰頭望向夜空。

明月出高山,雲海蒼茫間。

浩然天下有千山萬水,唯有一輪月。

陳平安怔怔出神。

聽說山上有許多仙人手筆的神仙圖,一幅畫卷上,會有那日升月落,四季交替,花開花謝。

天地怎麽會這麽大,人怎麽就這麽渺小呢?

為什麽一個人長大後,就會覺得孤單呢。

陳平安輕輕壓下鬥笠,遮掩面容。

寧姑娘,我很好,你還好嗎?

先定個小目標,比如1秒記住:書客居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